 “我愛洗車”的洗車工 供圖/李俊明
 李俊明手持《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》攝影/滿羿
 洗車工出售電動車以抵工資供圖/李俊明 “太快了，沒想到這種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死得更快�！睆霓r(nóng)村走出來的李俊明覺得自己似乎成了時代的“傻子”，“他們就是在玩‘燒錢’的游戲，倒霉的卻是我們�！� 李俊明蜷縮在月租400元的小屋里。他強睜著雙眼，努力保持清醒，因為他不知道一旦睡著，自己會做一個什么樣的夢：妻子的嘮叨;4歲女兒再也沒錢上幼兒園…… 作為一名洗車技師，在2015年所到來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洗車企業(yè)倒閉潮中，他和他三四十名同事成為最底層的犧牲者：工作沒了，老板不見了，近萬元的薪水拖欠了。 他現(xiàn)在無比憎惡手機里的那款APP，因為他曾為它付出了汗水和尊嚴。他下意識地狠狠戳了一下那個APP，上面的名稱是：我愛洗車。 11月17日，李俊明和他的同事們走進了海淀區(qū)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。門口，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：“今年的寒潮似乎提前了�！� 其實他不知道，寒潮早就來了，只是那時，他剛有夢。 11月17日下午，天陰且灰。 李俊明從西四環(huán)北路65號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，還在端詳著手里的那張A4大小的白紙。 那是海淀區(qū)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下發(fā)給他的《出庭通知書》，上面寫著：“李俊明、王彭雙：本委受理你們申請凱利卡爾(北京)科技服務有限公司工資等人事爭議一案，現(xiàn)決定于2016年2月17日上午10點……等候開庭，請準時出席……” 王彭雙是李俊明的同事。實際上，接到這種“通知書”的還有很多人，包括洗車工、程序員、高管……這些原本在公司里不同身份的人，現(xiàn)在都只有一個身份：被欠薪者。 原本他們都在為一個老板賣命，現(xiàn)在他們又開始一起尋找著這個“隱身”的老板——就像這個老板當年四處尋找投資人那樣，焦急且無助。只不過，老板的目的是用別人的錢給自己掙錢，而李俊明和他的同事們，只是想要回原本屬于他們自己的那份辛苦錢。 “還要再等3個月，我哪還有時間再等這么長的時間�！崩羁∶鞅纪囌镜哪_步越來越快，焦急爬上了他的臉�！拔业泌s緊去人力市場看看有沒有招零工的，哪怕是30塊錢一天的臨時演員呢?”他的那些工友，如今已經(jīng)開始轉去工廠做夜班工人、去劇組當“路人甲”，或去展廳做搬運工。 “又回來了。”此時天色已黑，馬駒橋附近的一家人才市場已變空蕩。李俊明2015年的第一場“夢”，就是從這里開始的。 盡管只有短暫的4個月。 “這是新興行業(yè)” “高科技公司總有前途吧” 5月22日，李俊明告別了沒有工作的妻子以及4歲大的女兒，從山西長治黎城縣西井鎮(zhèn)后寨村的老家來到了北京。 沒有耽擱，他和同伴們來到了馬駒橋附近的一處人才市場�！澳銈兩夏莾嚎纯矗莻�單位應該不錯�！笔袌隼�，一位工作人員向他們做著推薦。順著那個人的目光，李俊明看到不遠處一名女子正在宣傳著什么。 “這是新興行業(yè)……”李俊明聽清了女子講話的內(nèi)容。這確實讓他動了心：在高科技的公司做一位洗車技師，總比自己曾經(jīng)做過的保安、建筑工要有前途，也會更踏實一些吧。 他報名了，并順利通過面試。隨后他和同伴們被要求拿行李去“基地”進行培訓。 這個晚上，在位于房山長陽的一個小村子里的二層樓上，這個單位的第一次培訓開始了。 一位老師在向他們介紹了洗車知識之后，開始要求他們學習“話術”。老師告訴他們，面對客戶，他們必須要說這些話：“先生您好，我們是‘我愛洗車’VIP洗車技師”;“很高興為您服務”;“現(xiàn)在可以為您清洗了”…… 并非所有人都堅持下去了。第二天，李俊明發(fā)現(xiàn)他們這一批同來的15個人中少了5個。個中原因他心知肚明：昨天一晚上，大家都在討論著“這到底是不是一家傳銷公司”。 李俊明選擇了留下，他不相信洗車這種老老實實的力氣活兒能夠給別人帶來傷害;而更重要的是，講師的一句話，讓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憧憬：“將來，等我們的業(yè)務做大，可以在你們的老家開分店，你們是第一批老員工，你們就是這些分店的店長�！� 李俊明的直覺并沒有錯，這當然不是一家傳銷公司。事實上，這家公司的創(chuàng)辦人李東晉不僅想做一個洗車公司，他還有著更宏大的計劃：利用互聯(lián)網(wǎng)，打造一個洗車平臺。 但關于這個宏大計劃的另一半內(nèi)容，李俊明無法預料。 該公司的一名前高管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曾提到：“‘我愛洗車’的技術、財務等關鍵人事布局分別在3月、4月才陸續(xù)到崗。直到5月下旬，天氣轉好，洗車業(yè)務增加，‘我愛洗車’以中介費600元/人的價格從勞務中介處招聘洗車工……這一輪的投資熱已經(jīng)結束了，進入秋季，洗車業(yè)務就會慢慢下滑直到停止�！� 火熱的洗車夏日 遇到資本市場的寒冬 當這名高管離開“我愛我車”的時候，李俊明也結束了一周的培訓。這一周里，他背會了“話術”、學會了洗車的技術。 6月初，轉正后的李俊明被分配到十八里店附近的分店。他遇到的第一個難題，也是最主要的任務，就是拉客戶。他騎著公司特制的“洗車電動車”在居民區(qū)或者附近的街道踅摸著。一旦看見私家車旁邊的車主，他便立刻上前。任務只有一個：憑著培訓時學會的“話術”，讓客戶掃一掃宣傳冊上的二維碼，加入他們的微信公號。 客戶通過微信公號下單，公司根據(jù)單子分派技師洗車，這是“我愛我車”剛開始的運行模式。 那時，李俊明按規(guī)定洗一次車收費7元，還會送客戶一瓶價值20元的玻璃水。“這不是賠錢做買賣嗎?”李俊明曾經(jīng)有過一閃念，“這公司靠什么掙錢呢?它支撐得下來嗎?”但是他轉念又一想：既然公司敢這么做，就說明它有錢、有實力。 李俊明每天最多時要洗十幾輛汽車，頂著太陽騎著電動車四處跑。他已經(jīng)習慣了中午不吃飯的生活，最熱的時候甚至要靠喝藿香正氣水度日。 錢，是這名打工者最大的動力。李俊明每洗一輛車都會有提成，加上他每月2700元的底薪，僅7月份，他就拿到了4010元。這是他加入公司以來掙得最多的一次。他惦記著老家的妻女，把錢攢了起來。 7月，對于李俊明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幸運的月份;7月，對于中國的股市來說卻是一個夢魘。這個月，中國A股跌幅全球第一，資本市場迅速進入“寒冬”，O2O領域也被波及。 寒潮在這個月份進入了“我愛洗車”。7月是他們收入最高的一個月份——根據(jù)該公司前財務總監(jiān)的說法，這個月公司整體收入達到了14萬元;而與此同時，該公司的日均支出卻達到了6.67萬元。到7月底公司賬上基本已經(jīng)無錢可支。李東晉給大家的答復是，A輪融資1200萬馬上就會進來。 這樣的商業(yè)秘密，作為公司最底層員工的李俊明是無法知道的。他更不會知道，7月份的這4010元，竟會是他最后一次從公司里領到的工資。 “燒錢”之后欠薪 老板宣布資方撤資 9月份，十八里店分店的店長辭職了。由于李俊明的業(yè)績始終在店里排第一，領導想讓他做店長。李俊明一直盼望著這一天，但當機會來臨時，他又猶豫了。 李俊明有著自己的“小九九”：店長雖然坐辦公室，但是除了月薪2700元，沒有別的收入了;更重要的是他眼光瞄準了新店的店長�！肮井敃r發(fā)展很快，總說要擴張，馬上開新店�！崩羁∶髡f，“老店里都是老同事，不好意思管人家，只能‘擺交情’，但是新店是新員工，該怎么管就怎么管，不用講情面�！� 最終，在領導的勸說下，他答應和另一位同事輪流做店長：三天一換。李俊明覺得店長的工作很閑，閑得甚至會有時間幫助工友洗擦車布和工作服。唯一讓他無法適應的是新啟用的APP：它總會響起提示音，一旦響起來，就意味著公司有指令了，或派活，或上傳材料。 “我就跟落了病似的，心里老懸著，就怕它響起來，而不管什么時候，它都可能會響�！奔幢爿喌嚼羁∶鳟敼と说臅r候，他也無法忍受這個APP：“如果我們接的是APP里面的活，洗車前后都要拍照，然后傳給公司好進行統(tǒng)計。誰用它啊，我主要還是靠客戶給我打電話�！� 當他還在憧憬著新店店長的時候，欠薪悄然而至。 9月15日，原本應該領8月份工資的這一天，他們一無所獲。李俊明記得公司總部下來了一位女領導，她對大家說公司目前資金運轉有一點問題，現(xiàn)在正忙著找投資人，讓大家等一等。她還讓大家簽一份《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》。 李俊明說當時也有人提出質(zhì)疑，但是自己還在相信著公司，“總覺得這么大的公司不會說倒就倒的�！� 他顯然低估了這個時代新興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倒閉的速度�！癘2O比電商更瘋狂,燒錢的速度是按億元來計算的,一旦公司遇到融資難,就面臨失敗�！薄秳�(chuàng)業(yè)家》總編牛文文在9月接受《證券日報》記者采訪時曾這樣講過。 李俊明終于在《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》上簽了字。這份“確認書”寫明，由于公司出現(xiàn)短暫資金周轉困難，延遲支付乙方從2015年8月1日到2015年9月30日的工資8404.93元。 到了10月份，李俊明還在一如既往地干著活，直到一位老客戶點醒他。 “哥們，看你人不錯，這活不能干了。”在洗車的過程中聊到公司欠薪的事時，這位在國企工作的老客戶對李俊明說，“這種企業(yè)沒有什么好的盈利模式，就是燒錢。沒人投，就死了�！� 李俊明緊張了，開始擔心工資真的會打了水漂，于是來到了位于華天大廈8層的公司總部。他又見到了那位讓他們簽“確認書”的女領導，但此時這位女領導對他說：“工資誰也說不好。但真心話，我勸你趕快找下家吧�！崩羁∶髡f，后來這位女領導自己先辭職了，也不知道去了哪。 女領導的話讓李俊明的心涼了，而讓他徹底心死的，則是他重讀《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》時發(fā)現(xiàn)的一句話：“該筆款項自甲方有支付能力時支付給乙方�！彼腥淮笪颍骸笆裁唇凶鲇小Ц赌芰r’，你如果永遠沒有支付能力就永遠不給錢了嗎?” “我愛洗車”確實沒有能力支付了。就在工人們簽署《工資延遲支付確認書》的9月，老板李東晉在1200萬融資失敗后提出的零元轉讓計劃也告以失敗;到了10月12日，公司財務總監(jiān)和三名會計辭職，位于華天大廈的辦公室被清退。李東晉后來招集總部上班的人員開會，宣布投資方已經(jīng)單方面撤資。 而得知消息的李俊明和工友們，已經(jīng)無路可走了。十八里店分店的房子被房東收了回去，里面的電腦等物品則被公司給賣了，錢卻沒有留給他們。李俊明和工友們最后一次來到華天大廈時，已然人去樓空。老板，更不知道哪去了。 在向海淀區(qū)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報案后，李俊明回老家了。他覺得實在憋悶：為什么自己這樣的努力沒有回報�！拔覀兡切┮恢眻猿值墓と藥缀醵級粝胫�?shù)觊L，但這個夢就這樣破碎了，稀里糊涂的�！� 據(jù)媒體報道：截至2015年11月，至少有8家知名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洗車企業(yè)關閉或者倒閉，除了“我愛洗車”，還包括號稱“全國最大的移動互聯(lián)網(wǎng)洗車服務平臺”的e洗車;而2015年，隨著資本寒冬的到來，大量“燒錢”的O2O企業(yè)倒閉，涉及汽車、餐飲、教育多個領域。 尾聲 寒冬里的噩夢與饑餓 11月17日，晚上，小雨零星。 在馬駒橋月租400元的房子里，李俊明通過微信向工友們溝通著仲裁立案的事情。不時地，在山西老家的妻子還會打電話詢問一些生活瑣事。 “老婆就嘮叨我在外面打工那么長時間，結果也沒掙到什么錢�！备尷羁∶餍睦镫y受的是4歲的女兒，“她現(xiàn)在上幼兒園，一個月還要300塊�！崩羁∶鳑]把欠薪的事情告訴同樣在京打工的父母，“我這么大，干的是‘高科技’公司的工作，結果還要靠老人的話，心里實在說不過去�！� 李俊明很困，但是他不愿甚至不敢睡覺，他不知自己會做一個什么樣的夢：老婆的嘮叨、孩子的期盼、沒有過年費的春節(jié)，還有“我愛洗車”的手機APP上頻繁響起、讓他頗不適應的工作提示音…… 這一年，資本的寒冬讓一些無序成長的O2O企業(yè)感到缺錢;而現(xiàn)在，拿不到薪水的寒冬讓李俊明感到了饑餓。他走下所住的簡易小樓，穿過城中村泥濘的道路，融入人行道上的那一群漂泊者之中——他們忙著回家，他忙著尋找食物。 本版文/本報記者 滿羿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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